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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段虚构的历史“佳话”

2009-01-07 12:50:00 来源:博览群书 贺越明 我有话说

传记是传记,小说是小说,作为两种不同的文体,自有不同的写作原则。后者可以虚构,通常被视为创作,但前者则不能任意“创作”,而要尊重事实,恪守真相。但当我读到李伟所撰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印行之《报人风骨:徐铸成传》的某些章节时,不禁大吃一惊,怀疑自己究竟看的是小说还是记述真人真事的传记。兹举该书

第十一章中“参加民盟”一节(第196页)为例,作者讲述了周恩来动员徐铸成入党的“故事”:

1950年某月某日,周恩来总理到上海。

有关方面通知,周总理在上海马思南路周公馆,召见并宴请党外的知名人士。徐铸成在邀请之列。

徐铸成与周恩来同席,两人都善饮,酬酢之间气氛热烈且欢畅。

又是干杯后,周总理说话了:“铸成先生,你可以参加我们共产党。”

这很突然,一时徐铸成不知怎样回答,但又非答不可,略一思忖,他回答道:“如果我们都参加中共,中国岂不是没有民主人士了吗?”

贵为执政党的总理,纡尊降贵来邀请入党,这本是人生的大荣幸,多少人求之不得,而徐铸成有自己的独立思考,巧妙地作了这样的回答。

大度的周总理,莞尔一笑:“这也好,您说得有道理。”

主客尽欢而散。相伴徐铸成走出周公馆的是黄炎培,这位民主人士的耆宿与徐铸成一向熟稔,他对徐铸成的回答,期期以为不可。徐铸成说:“刚才周总理不是表扬我说得有道理吗?”黄炎培默然。

此事说过了就过了,徐铸成并没有太放在心上。

读罢,真不能不叹服作者的想象力之神奇!这部传记的资料,大都出自徐铸成本人的自传体回忆录,但此处却能无中生有,活灵活现,虚构出时间、场景、人物和对话,描述了这位秉持“独立”精神的报人婉拒入党,而党和国家领导人也予以理解和尊重的一段“佳话”。可它明显经不起推敲,因为既有悖于史实,也不符合逻辑。

作者将此事的发生定在“1950年某月某日”,没有确切的日期,可能是那一年的任何一天,而实际上此事在任何一天都不会发生,因为周恩来那年并未到过上海;不仅1950年没有到过,这之前的1949年和之后的1951年,也都没有踏足沪上。只要查阅一下《周恩来年谱(1949-1976)》(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、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),就可知晓这个基本的史实。建国伊始,百废待举,内政外交,事无巨细,担任政务院总理的周恩来亲自操持,没有上海之行实属正常。这样一位国家领导人的行迹,岂是传记作者可以任意编造的?

退一万步,设若周恩来1950年到上海宴请民主人士,会选择马思南路“周公馆”么?且不论其时上海已经解放,饭店、宾馆加上内部招待所,堂皇而宽敞之处多有,怎么可能再去当年中共代表团上海办事处的房子请客?难道要特意让民主人士重温与国民党谈判斗争时的种种往事么?再说,以周恩来高超的政治水平和细腻的工作作风,会在大庭广众下动员一个文化人入党,而全不考虑对方是否接受,一旦拒绝又如何收场的问题么?那样不知深浅的话语,像是出自周恩来之口吗?而且,徐铸成当年才四十三岁,属于“小字辈”,会不知轻重地以民主人士代表的口吻回答这个敏感问题么?更何况,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,黄炎培便出任政务院副总理兼轻工业部部长,怎么会成为周总理在沪宴请民主人士的座上客?“相伴”而行的徐、黄对话,不是“天方夜谭”又是什么呢?

所谓周恩来动员入党之事,徐铸成周边的人大多有所耳闻,我作为他生前亲授的研究生,也曾听他讲过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?

1946年仲秋的一天,原《大公报》同事、时任中共驻南京代表团发言人范长江来找徐铸成,说:“周公明天中午十二时在马思南路请客,邀请的是上海几家进步报纸的负责人。他想单独和你谈谈,嘱咐我请你提早一小时去。”翌日上午,徐铸成来到“周公馆”亦即中共代表团上海办事处驻地。当范长江把他引进客厅时,周恩来趋前同他握手,并把他介绍给代表团其他成员陆定一、李维汉、邓颖超和华岗。谈话中,周先询问《文汇报》的历史、报馆内部人事情况,徐一一作答。接着,周又向他了解脱离《大公报》的原因和经过,还问起国民政府对《文汇报》的压迫以及报馆本身的经济情况。徐介绍了当局除政治高压外还在白报纸配给等方面对《文汇报》进行歧视和限制,报馆正考虑设法争取广大读者的支持,具体办法是公开征募读者股,以度过资金不足的难关。周赞许地说:“对,只要紧紧地依靠群众,什么困难都是不难克服的。”谈到这里,周又问徐对中共是怎么看的,有无考虑过参加一个政党为中国的前途奋斗。听了这提示性的发问,徐心里一怔,因他向以“无党无派”自诩,认为报人不应参加任何党派,以免失去客观和公正的立场;何况,他对共产党了解不多,更无加入的意愿和准备。由于他曾听报馆副经理张正邦说,发往苏北解放区的《文汇报》都被当地政府没收,读者一份也看不到,对此一直将信将疑,此刻便“顾左右”地问道:“听说《文汇报》的发行在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受到限制,不知有没有这回事?”周解释说:“解放区的环境和这里不同,人民享受着充分的民主,忙于土改、打仗和支持前线。解放区的一般群众比较喜爱看当地报纸,因为它们主要刊载有关这些方面的消息和经验,使他们感到亲切。至于外地的报纸,无论多么进步,所刊载的内容与解放区的工作没有直接的联系,所以要普遍推广就有一定的困难。”正讲着,范长江进来报告客人都到了。随即,周起身招呼刚到的《联合晚报》总编辑陈翰伯、经理王纪华等人,与徐的谈话就此中止。

整个过程,如此而已。动员入党的话题并未完全挑明,在周,应是点到为止;在徐,则是有意避开,无论如何引申不出作者那段婉拒入党的“生动”描述。可以说,此事仅是一方当事人“只可意会,不可言传”的感受。所以,徐铸成晚年对此只作谈资,无论是专门回忆周恩来的文章还是自传体回忆录,都没有正式写过被“动员入党”的情节,这正体现了这位老报人的睿智和谨慎。

据徐铸成自己回忆,他与周恩来的近距离接触,一共是三次。除了1946年这次谈话,另两次都在1949年,先是3月随其他民主人士从香港到北平,一起受到周的接见和宴请;4月下旬,和其他准备南下迎接上海解放的新闻界人士,由周在中南海居仁堂设宴饯行。这在他的著述中写得清清楚楚,而传记作者居然妙笔生花,“创作”出于史无据的另一次接触,虚构了一段历史“佳话”。顺便说一句,现今“无党无派”的独立人格颇受某些文人推崇,作者似乎也在“赶时髦”。

不久前有位学者撰文,将时下一些传记作品违背史实的通病归咎于作者“无心失实”和“有意作伪”。这部关于徐铸成的传记,史实上的“硬伤”不少,而编造周恩来动员传主入党的情节,系全书写得最糟糕而荒唐的一笔,是否可算“有意作伪”呢?须知,撰写传记要对历史敬畏,向历史负责,因为留给读者及下一代的,必须是符合史实的真人真事,而非虚构的文学形象或是编造的历史“佳话”,除非作者是存心要亵渎或篡改历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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